王力雄的天葬写得太好了, 先生观察入微,书成十年, 西藏局势发展, 未脱书中论述。我本想发表我的读后感,但看到天葬的跋,我感觉它已经写出我所有的感想。不如冒犯版权之讳,把王力雄的天葬书跋贴出,以扬天下。书写出,本要人看,无法同王力雄先生连系,取得同意,希望先生勿以为怪。
跋
写完这本书,西藏问题到底应该如何解决,不但没有得到答案,
似乎反倒愈发迷茫。的确,甚至西藏问题最终是否有解,也是我在写
书整个过程中一直萦绕不散的困惑。
如果不带有自己事先已定的结论,去倾听置身于西藏问题的各方
面,它们都有自己的道理,站到哪一方面的立场上去,也会理解它们
的道理,并在相当程度上给予同意,或至少认为是不得不如此。然而
当你试图同时理解各个方面而需要从一个立场跳到另一个立场的时
候,你就会被它们之间的大相径庭搞得不知所措。你对各方面的道理
都能理解和同意,甚至认为让任何一方面的主张单独实行,都能行得
通。达赖、北京、西方,它们的方式都可以让西藏问题得到解决,或
者哪怕是谁都不管西藏了,西藏自己也能走下去。然而你却不可能找
到一个统一的立场来包容互相对立的各个方面,它们不可调和,它们
却同时都对西藏下手,相互作用的合力,结果就是把西藏引入无路可
走。
而问题是,西藏问题不可能由某一个势力单独解决,它们必然要
共存,要相互作用和斗争,并且愈演愈烈。面对这种局面,你只能产
生强烈的无奈感,感受某种精神分裂式的痛苦。
作为一个旁观者,这种被分裂仅仅存在于个人的认识领域,可以
搁置,可以忘却。然而对于西藏和西藏人民,被分裂的则是他们的历
史、文化、民族、信仰、现实生活和未来希望,是他们生命中的一切,
而且是必须天天面对绝无可能有任何回避的。
当我看到那些虔诚的藏人以五尺身躯一步一叩地量过荒原雪山
去朝拜他们的神灵时,有时会感到十分惆怅。他们现在已经有了两个
班禅活佛,他们很可能还将有两个达赖──如果现世达赖喇嘛去世时
西藏仍由中共统治,北京和达兰萨拉必定抢着寻访和认定自己的达赖
灵童,把他们同时推到藏人面前。想一想,西藏最重要的两位转世之
神──被藏人视为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都出来两个,且相互
对立和否定,那将使视宗教为生命的淳朴藏人处于怎样的精神分裂?
每天他们面对世代崇拜的神灵,都得经受如此根本性的选择困惑和担
心选择错误的恐惧,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不仁义的对信仰的亵渎和摧
残吗?
活佛变为两个,只是西藏社会从总体上发生分裂的一个象征。实
际上,我这本书从头至尾描述的都是西藏的分裂──主权争夺、革命、
阶级斗争、宗教之战、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城市与农村的割裂、宗教
领袖与本土人民的分离,还有那些难以破解的“局”……
西藏就像一个失去了行动能力的人体,躺在世界屋脊的雪山之
巅,从不同方向飞来的鹰鹫,纷纷按照自己的需要撕扯她,从她身上
啄食自己需要的部分──或是抢夺主权,或是争取民意,或是表现意
识形态,或是讨好国际社会,还有那些贪心不足的商人、盗猎野生动
物的枪手、寻求刺激的旅游者、厌倦了现代文明的西方人……也都涌
进西藏各取所需。综观历史,西藏从未被外力摆布到如此程度,如此
无奈、身不由己。我给这本书取名《天葬》,就是取自这样一种意像
──西藏在被撕裂,西藏正在死亡。
西藏问题是当今全球关注的世界性问题,表面上看,西藏问题的
症结似乎是西藏与中国的或分或合,实际上它几乎包含了当今人类的
所有矛盾和冲突──主权之争;民族主义;文明冲突和宗教对立;东
西方差异;传统丧失与价值体系解体;现代化和保持传统;发展经济
和自然保护;人口压力;地区冲突;国家利益和国际社会的霸权政治
等,无一不以各种形态体现在西藏问题中。西藏问题之所以解不开,
归根结底是在于人类自身的问题解不开。
以奠定这世界结构的主权原则为例,如果说占领西藏是因为中共
政权侵略成性的话,为什么为中国扩张了更大疆域(即更有侵略性)
的满清王朝却没有占领西藏?有无侵略性只是一个方面,清朝中国没
有主权概念,如果后来仍然没有主权概念,面对无人进藏的中共政权
同样没有必要去想方设法地派人进藏,驻军西藏,并且花费巨额资金
去供养西藏。然而,西方的坚船利炮已经将主权体系不可置疑地教给
了东方,人类的膨胀使领土和空间变成越来越稀缺的资源,主权因此
已经变成必要的现实,成为世界秩序不可缺少的基础。今天,对全人
类而言,主权至上都已是不言而喻的公理,它靠铁丝网和地雷的分割
来维持,它造就战争和死亡,也是使用强权和进行杀戮的堂皇理由,
几乎没有人对它提出质疑。
在这种概念体系和语境之中,谁能对西藏人说,放弃你们没有希
望的战斗吧!不要把主权的得失看的那么重要。既然现在已是藏人有
史以来的最好状态,为什么还要斗争,还要去争什么主权(或换一个
说法──高度自治权)?
至少我这个汉人没有权利这样说。
“不自由,毋宁死”!在当今这个由主权体系和民族主义构架的
人类文明之中,在这个国家之间为一寸领土开战、民族之间为一点不
和翻脸的世界上,劝说一个民族放弃注定无望胜利且代价过大的战
斗,不去为自由和正义流血牺牲(更别说舍弃哪怕所谓“最好状态”
的小日子),那似乎从来都是奸人的行为,是邪恶势力的卑鄙帮凶。
没有人愿意卑鄙,于是全世界都给西藏的自由战士打气,就像鼓
励三岁儿童对闯进家园的彪形大汉发动勇敢攻击,为那儿童喝彩,等
儿童被彪形大汉一脚踢飞时再义愤填膺地进行谴责,然后悼念和歌颂
英勇牺牲的儿童。
我有时不禁冥想,假设西藏能够独立,那些在田间耕作和在牧场
放牧的西藏普通百姓能得到什么?想来想去,想不出太多,他们不会
去当部长、议员,他们的名字也不会被载入史册,他们将继续耕种他
们的土地,放牧劫后余生的牛羊,只是肯定一些人会失去肢体,拄上
拐杖,一些家庭会失去父亲和儿子,没有了欢笑。
可以想见,未来无论是西藏趁中国内乱发动独立战争,把西藏境
内的汉人和中国军队驱逐出去;还是中国内乱导致中国饥民涌进西藏
争夺生存资源;或者中国待内乱结束又一次对西藏进行征服;包括西
藏联合印度,促使印度为保护西藏与中国兵戎相见……在所能设想的
西藏与中国战斗下去的各种前景中,战场都是必定落在西藏,从而无
论战争怎样进行,结局如何,遭受损失的都将主要是西藏的财富,饱
受灾难的也将主要是西藏的人民。
那种前景令人想起就足以不寒而栗──为数几百万的藏人将与
十几亿人口的中国进行漫漫无期的较量,承受一场接一场在西藏本土
进行的战争和巨大消耗,以及不知何时出头的心理恐惧。
当然,那苦难不是由住在印度、欧洲或美国的藏人经受,他们将
代表受难的西藏得到世界更多的瞩目和援助,而代价由西藏境内的人
民承受。
然而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能对西藏境内的藏人说不要战斗,这话
不该由我说,也可能永远不会有人说。
我能做的,只是从一个汉人的角度,把对西藏的热爱变成改造中
国的动力,使中国能够变得更为民主、宽容、平等,从而可以从中国
这一方去主动化解民族冲突,把中藏人民迎接未来的代价降到最低。
顶多如此。
数年前一个夏天,我在珠峰登山大本营遇见一个美国人。他的名
字叫布朗,跟我一样,也是一个人。布朗早我几天到,他告诉我,再
往上走,鞋子非常重要,应该既轻便,又保暖,涉水不透,却又透气
不潮,还必须足够坚硬,以防尖利的石块或冰刃伤脚。说着他向旁边
的大石块猛踢一脚,没事儿。他的鞋符合所有的条件,价值500 美
元。他跟我说这话的时候,眼看我的鞋,显然是有的放矢。我那鞋是
只值十几元人民币的普通旅游鞋,且不说别的条件皆不具备,因为那
次在西藏走路太多,前后都有了漏洞。
布朗向上边营地出发的时候,雇了三头牦牛驮他的装备和给养,
有青菜、柴油炉,甚至有装在防碎装具中的成打鸡蛋。我比他晚一天
上去,我的全部装备和给养只有一个背包。我没钱雇牦牛,也不需要。
我雇了一个名叫扎西的当地藏人,他一人足可以背动我的全部装备和
给养。
扎西自己也有他的给养——那是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糌粑和一
个小碗。扎西把那布袋掖在我的背包外面,一点地方也不占。登山时,
扎西背着所有物品边唱歌边在前面快步如飞,一会就把我甩得老远。
每走一段他便坐在石头上等我,等得不耐烦了,就昂首向天唱一段高
亢悠长的藏歌,然后再猛爬一阵,又把我甩得不见了影。
那天夜里山上营地下大雪。我蜷缩在单人帐篷里,每隔一会就要
打掉落在帐篷顶上的积雪,免得帐篷被压塌。扎西给我背上来的食品
中有罐头、牛肉干、巧克力和压缩饼干,还有一瓶竹叶青酒,比扎西
的糌粑可丰盛得多。但是我觉得难以下咽。喜马拉雅冰川的寒气从帐
篷底部向上爬行,我把所有能垫的——包括塑料袋和毛巾——都垫在
身下,仍然不可抵挡。先上来的布朗离我不远,他有两个帐篷,而且
都是双层,他还有特制的海绵睡垫,有火炉。但是隔着风雪也能听见
从他那边传来的咳嗽,那声音让人感觉他的肺部已经受了伤害。而远
处那座西藏人的帐篷却传出阵阵喧哗和欢笑,不断人进人出,闪动着
欢快的火光。那是为登山队送给养的牦牛工,扎西也在其中。风雪对
他们没有影响,或者那就是他们生活的正常部分。酥油茶和糌粑足以
使他们满足,他们谈天说地,其乐无穷。
那时我刚写完《黄祸》,满脑子都是对人类末日的想象。那天夜
里我不仅在扎西和我的对比中更加深切地认识到西藏高原永远属于
藏人,无论主权、国境、法律归属如何变化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
还在冥冥中看到未来,如果有一天,主权、国境、现行的生产体系和
法律秩序都随人类社会的末日不复存在,布朗会死,我会死,我们代
表的缺乏抗受苦难能力、甚至已不知离开人造环境该如何生存的文明
全都注定要死,而扎西却不会死,他是自然之子。只要人类还剩下最
后一个种族和文明,那就一定是藏人和他们“天人合一”的古老文明。